蚁。
天旋地转,眼前画面扭作一团。我身处蚁巢当中,面前有两隻人高的巨蚁,一雌一雄。两对大眼齐齐扫视我全身上下,逼人目光快要挤爆我心脏。恐惧掏空了我,脑海里空盪盪的。牠们的花言巧语一再回绕,从脑袋深渊引出可怕的蚁群。大咬大啃,蚕食我的心智,留下牠们的意志。
我没作声,任由体内蚁群放肆地吃喝玩乐、组织家庭、创建社会、发展文化。牠们驱使我乖乖回到座位,一口气灌下半碗白蚁汤。
好吃吗?
好吃。
「你有看《天与地》吗?」雄蚁吃了一口红蚁炒蛋。
「有。意识挺大胆的!人吃人!」雌蚁满口黑蚁残肢。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朋友,大部份人的答案和你的一样。但在我看来,『人吃人』情节根本算不上甚么一回事。」雄蚁摆出权威口吻,在雌蚁面前大发伟论:「『人吃人』每天不断上演。在生活里的各个层面、以多种方式活现眼前。不一定是吃人『肉』才算得上吃人,食人『心志』也是吃人的其中一种方式。」说得口乾,雄蚁呷了一口黄蚁甜汤。
「绝境下,三位男主角吃了重伤好友,维持生命。获救后,男主角们因为好友的死而性情大变,走上歪路,毁掉人生。简言之,好友失去了生命(身体),精神却长存于男主角们心里;男主角们的身体虽继续活着,心志却被罪疚感反噬,没能以他们本身的真实性情活下去……
世事无绝对,大都是观点与角度造出来的假象。我与你,少数与多数,个人与世界,哪能分得清清楚楚?」
「这么推想下去,到底是谁吃掉谁?谁被谁吃掉?那真难懂!」不着痕跡的一句讚美,雌蚁注定能够吃掉雄蚁。
好不容易,饭局完结,合约签妥,我和女上司恭送客人上坐驾。车影远去,女上司和我漫步大街上。
「别怪我没事先通知你。」女上司从手袋掏出一包酸甜小零食,大方地分了三粒给我:「乙先生吃了一餐,戊小姐吃了一餐,你吃了一餐,我吃了三餐。」
我先放了一粒入口。不甜,很酸,酸度足以将蚁群和我一併溶掉。
「总有一天,我会习惯。」女上司也吃了一粒,企图将她自己溶掉:「我是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习惯了,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吃得更多,签下更多订单,得到更好的待遇,过更好的生活……」女上司又吃了一粒小零食,溶掉披在身上的人皮,露出蚁身。「好好的活着,算得上奢侈的事吗?」
我再吃一粒,溶掉对牠的厌恶。我吃下最后一粒,溶掉对世态的耐性。
我辞职,我说。
(06)
我没有回家去,直接溜到他的家去。我和他之间已没有同事关係,我可以乾脆利落地唤他「男友」。对我的突然造访,他不解,却没有多问。呵呵哄哄,给我吃零食、玩游戏机、穿他的睡衣、睡他的床。
一轮热吻爱抚后,男友进入极度兴奋状态,将我压在胯下,没注意到我正在放空自己,思绪飞往遥远的他方去了。
产房内有一张床,床上有一隻蚁后。她的腹部异常肿胀,疼痛非常,是产妇们所讲的十级痛楚。厉声喊痛,触肢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似乎临近生产时刻。
「生產就是会这样痛。」我以冷眼回应牠的苦痛:「长辈们没有告诉你吗?」
「长辈们只告诉我,这是命运!是必然的,不得不接受。」牠低头看着腹部,两肢隔着下腹抚摸着卵状的孩子,思考着命运的必然。「我生来就是为了生產。除了生產,我的存在没有其他意义。」
「这并不是必然的。只要没有和雄蚁婚飞交尾,你就不会怀孕。」我戳破长辈们的谎言,戳破牠整辈子的信念:「即使你当不成蚁后,你也可以当工蚁。」
牠呜咽起来,感到受伤。我心生歉意:我给牠看见了擦身而过的选择,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哭声未落,凄楚惨叫声随即补上。蚁卵以排山倒海之势自牠腹部小穴飞泻而出。不消一会,整张床上都是蚁卵,恐怖非常。但牠的身体却没停止的意识,继续排卵。蚁卵迅速攻陷整个产房、整间医院、整个世界。
我惊恐万分之际,耳边却传来蚁后的哀音:「他朝君体也相同!」
床上的我惊叫,但男友却误以为我也感到兴奋,于是更用力……
我懒理家人的反对,继续留在男友家住。他的家说不上松动,仅仅够两个成年人居住。这份压逼感,带点侷促,却意外地为我提供莫名的安全感。就像走在熟悉的蚁路上,不需选择,不需思考,不需担心。按着既有的指示,一直前行,就会去到预期的地点。轻松,简单。
我挨近窗户,望向地面黑压压的头顶。我分不清那些是人头或蚁头。
我一直鄙视活得像蚁的人,耻笑他们没有自由意志,终身困在无形的樊篱当中。此刻反观一切,我不也是将自己困在另类的樊篱当中?为了不和他们一样,我限制了自己的行动。像蚁后,馀生只能活在巢里。
自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