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9 岁那年,父母决定在家属房前的空地盖房子。
因为身体原因,母亲从矿上回来只能在家接点缝纫活,夜里常就着月光给别人织毛衣。父亲下井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
为了省钱,母亲带着亦如到山下拆迁工地捡废砖头。为了捡完整的好砖,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刚推出来她们就扑上去,把砖头从灰浆里抠下来装进土篮,两个人再抬着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铲子铲掉砖头上的灰泥,最后用来砌墙。
这是一项完全没有任何乐趣的体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绝望。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话都讲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疱叠水疱,肩膀又红又肿。
不过说来也怪,身体虽然疼痛,亦如却很想唱歌。
其实母亲还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学校合唱团选中,画个大红脸蛋儿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间。音乐老师还叫她学芭蕾,因为只用了一节课,亦如就学会了 sissnne fere 的基本动作。法语单词亦如是万万不会读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稳,老师特意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刚刚长出来的锁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亲时,总觉得她眉头紧锁——
“也许她不想听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点数着脚步的节拍,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悔恨。多年后,住在某处的人们偶尔会被隐约的歌声吸引,但那歌声里面的悲伤却让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亲背着砖头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篮扑到她的身上,看到母亲已紧闭双眼,脸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接下来亦如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她学会做家常饭菜,打扫卫生, 帮着姥姥照顾瘫痪的姥爷,放学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戏。
亦如还要养鸡,因为奶奶爱吃鸡,姥姥说她自己是属黄鼠狼的, 每次来串门都要吃一只。亦如坚决不吃自己养的鸡,父母也说这些鸡肉是酸的,还是卖掉给别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为什么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鸡都长了翅膀,一跃就出了矮墙,天天在山坡上吃虫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个小时才能把这十几只鸡抓回来,逐渐练成了一辈子受用的好身材。
6
邻居家的大雷经常帮忙抓鸡,还教亦如唱儿歌。只记得他摇头晃脑走在没小腿深的雪里,一边拔腿一边念:
“一九八三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 差点没牺牲!”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定时炸弹。”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亦如很喜欢听大雷唱这些“儿歌”,女孩儿跳皮筋虽然唱“马兰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儿说得有趣。
矿区最多的就是煤场。
下午放学后,亦如常和大雷拎着破铁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场捡煤块和锅炉房烧过的煤核。煤场有一堵破旧的矮墙,不知是谁把墙头掏出一个豁口,孩子们踩着墙脚堆着的烂木树桩,手扯着院里垂下的柳树枝正好可以跳进去。
看门的瘸腿老头每次都会追打他们,追不上就拣煤块砸。大雷的脑袋就狠狠地中过一块,出了血还留了一个疤,只能把头发梳歪了盖起来,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过说来也怪,这老头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捡的煤块总是上等的大块无烟煤,特别好烧,孩子们于是常故意气他。
大雷一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煤块一边喊:“臭老头,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头,你的腰像镰刀,你妈的屁股像面包!”老头气坏了,操起一大块煤狠狠地砸了过来,大雷像条小鱼轻松躲闪,弯腰捡起来丢进亦如的铁桶。看门老头毕竟是瘸的,除了追着大骂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这个煤场了,因为老头养了条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着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还好隔了厚厚的棉裤,只听老头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们再敢来偷煤!
7
煤场不能去了,大雷又带着亦如去捡垃圾。山坡本来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话一天收获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矿工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长得极其漂亮,15 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当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裤衩!”
大雷拿着棍子,在垃圾堆里娴熟地翻弄着。他的鼻涕就挂在嘴上,形成了两条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然后用锅底一样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脸颊留下一条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